2011年5月17日 星期二

天,還沒亮

散文第三名/四視三甲/官秀玲

煩躁的空氣凝結在午後的陽光裡,悶溼的晴天一點也讓人開心不起來,但至少是個好天氣。因為下午沒課而提早回來的我,坐在自家門口逗弄著隔壁三姑家幫別人帶的小孩玩,這小孩正處在牙牙學語的階段,整天「阿玲阿玲」的叫,雖然三姑覺得這樣很沒規矩,總會一字一句的更正他,但我卻覺得很新鮮。老爸從門口探出頭來看見我,大聲嚷嚷叫著,小孩被嚇得一愣一愣,我忍不住回頭瞪了他二眼。「是妳田頭阿姑打電話來啦!瞪什麼瞪!」他說完便走回偏涼的屋內去,一刻也不願意多待在酷暑下,我看著他那偏瘦的背影,日趨漸白的髮絲,依然固執任性的倔強模樣,而同時會想起他桀驁不馴的小孩性子,那讓人發怒又覺得悲傷的眼眸,一時竟讓我有些感慨。

他的眼角好像又多了幾條魚尾紋,眼神是混濁,我和他說話時很少直視著他,我總不想知道眼前這個人又老了幾歲,他的精神狀況又穩定了多少,他的眼神透出什麼呢?那樣激盪著我的內心,莫名心揪的情緒總是教人難受,我總是不願意去接受,眼前這個人對我是否有愛。

我上樓去回撥電話給二姑。老爸天生腦子就不太好使,他總記不得他的眾多姐妹裡誰是排行老幾,只用住在哪裡來區別她們,大姑住在西螺就說西螺阿姑,二姑住在田頭就說田頭阿姑……然後奇怪的是他從來不曾稱呼她們是阿姐,只說是我的阿姑,有陣子還說我不是他親生的,我才是那些阿姑的小孩,大部分時候我只是一笑置之,那像針細細的痛不會致命,扎久了也只會眼眶潮溼。有時候真正忍無可忍,發怒的朝他大吼二句,如果他剛好心情不好,那就是遇上颱風期了,大戰幾回合總免不了,發怒過後是無盡的空虛,好像我用盡力氣才得以喘口氣般的壓迫難受。

他總是說他很歹命,姓「官」的都庇蔭女的,阿嬤的六個孩子裡二個男的陸續死去,惟一留下的男生他又被人下符,現在才會這樣痴傻,天天嚷叫著自己有多笨,他做錯什麼事都不是願意的,他也沒辦法之類,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自稱笨是因為被下符,不禁覺得好氣又好笑,但更多的時間裡我只覺得荒唐,每當他又開始無理取鬧時那種想一把掐死他的慾望便油然而生,住在我內心的那頭獸便像是一條毒蛇,偶爾的縮緊身軀都令我難以呼吸,像是快窒息般,現實倫理和內心掙扎長期在做拉鋸戰,每當有一方佔上風都不是令人舒服的事,疼的讓人心慌。

電話那頭鈴聲不斷響著,我想著最近一次見到二姑時是什麼樣的情景,還是那樣開朗又樂觀的個性,一看見我就會像個孩子般興高采烈的跟我分享最近的生活趣事。最近因為帶了個寶貝孫女,悠閒的生活頓時忙碌起來,但是家裡那對姐妹還是一樣愛惹事,禍端沒少過,二姑常說嚴重智能不足的孩子都遠比聰明絕頂的孩子好帶,更能疼入心,因為他們大部分單純且善良,照顧不好自己的生活習慣沒關係,慢慢學總有一天能學會,他們不會偷拐搶騙,更加不會說謊,他們的眼神向來清澈,看著他們總能想起自己得到了多少,該知足多少,而不是擁有聰明的頭腦卻從事不當行為,把那麼好的才能用在錯誤的地方,即使想努力包容他都難以真正釋懷。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常常和孩子相處在一起才造就二姑這種天真爛漫的個性。我總是會想起當年二姑流著眼淚離開我的模樣,當阿嬤跪在她面前,二姑又心痛又無奈的複雜表情,就算是孩提的我,也直覺阿嬤正在傷害二姑,用最讓人無法拒絕的方式,卻更加殘忍和無情,我不懂是為了什麼,只能茫然的看著二姑從此消失在我的視線裡,永遠和這個家斷絕往來。漸漸長大後大家都不再提起這些事,但是從小就在二姑的教育下長大的我,卻永遠無法忘記那種既親密又悲傷的日子,好一段時間我仍然常常往二姑家跑,那裡就像我的第二個家,我可以舒適的躺在客廳裡那冰涼的磚石上,那些不好的情緒似狂風暴雨,永遠被隔絕在大門口外,此刻我的內心竟覺得毫無波瀾,像面澄靜的湖,一點雨聲都無法激起火花,格外溫暖。我喜歡聽著二姑東聊西扯,有時是說說帶小孩的困難處、有時是說說自己的身體愈來愈不好、更多時候是說說小瓜這個寶貝孫女又學會了什麼、又發現了什麼特技,我總能聽得渾然忘我,不知不覺便神遊在我虛構的世界中,每每不想回到現實。

騎過一片綠油油的稻田,彎幾條小路就能到我記憶中的二姑家,這條路我已經騎過不下數百回,附近的景色一如往昔,卻仍然改變了一些,陌生的鄰居、陌生的花朵、陌生的車、陌生的小孩,再也不是我的國度,我就像被排擠在外,拚了命鑽進來卻還是無法融合,那印象中的鄰居、小花、車子和小孩們都改變了,可笑的是一回頭,我就看不見他們了,遠遠的,只留下一個殘影。

二姑三不五時就向我告狀,雖然我知道這是在發洩,但還是忍不住會隱隱發怒,為那對姐妹,為二姑殘破的身體狀況,為我無法幫上任何忙。更多時候我是希望她能退休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反正這二十餘年她幫家扶中心帶的孩子也夠多了,也付出她的寶貴歲月在那些孩子身上,是該好好休息了。二姑的孩子很孝順,家境雖不是大富但也還過的去,就算安穩的過完下輩子都很足夠。但每有這種想法向二姑提起時,總能看見她那歷經風霜的眼眸透出的無奈,悲傷又精鍊。

「如果我沒繼續帶孩子,將來小瓜回到她媽媽身邊,我一個人要守在這麼大的房子,阿玲,妳想想,這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又會有多少的寂寞?」

溫柔滄桑的嗓音透出的是堅忍和期盼,像個孩子般的二姑,最害怕的事就是寂寞了。

「現在至少我還留個一、二個孩子在身邊,我可以教教她們,我可以和她們一起相處,我可以帶她們一起出去玩,就像真正的家人那樣,不是很好嗎?」

這和當初那個滿腔關愛孩子的二姑比起來,實在顯得太狼狽了。歲月正一點一滴,緩慢的,幾乎要讓人察覺不到的,磨去她的愛心。

一轉眼都幾年了?我在二姑家裡渡過最珍貴的童年時光裡,曾經擁有好多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他們都是來自不同的地方,殘破的家庭、家暴陰影,更多數不清的事件才讓他們不得不離開父母的身邊來到我二姑家。他們長相都不一樣,個性也不一樣,習慣更不一樣,惟一相同的是他們身上那股來自深沉的陰霾,當我握著他們冰冷的小手時會全身顫抖,擁抱他們木納的身體時會感受到眼眶的溼氣,猛一抬頭便會看見他們空洞的眼眸裡毫無生氣,是冰冷的,是拒人千里的,是可以看見黑暗能量的累積所組成的敗壞基因。我總是能感受到他們憤怒又歇斯底里的吶喊,那些名為浪蕩、違反社會常理的偏激行為;我總是能清楚聽到他們來自最寒冷的夜裡,發自內心的求救訊號,是負面的,又溼又冷。一開始時我總是會害怕和他們相處,我不敢太任意破壞他們的內心世界,我怕我做不到,雙腳止不住的發抖。

二姑說過,當又有一個孩子送往她家時,她是難過的,因為那代表又有一個家庭瓦解了,孩子的成長過程裡又要受到多少的苦難。年幼的我總不懂那些無奈話背後的涵意,只當又來了個玩伴,雖然我需要一到二個月的時間來克服他們初到這地方所顯露出來的戒備和敵意。但在我內心,只要是來到二姑家的孩子都是幸福的,他們雖然背負著那麼沉重的陰影,但卻遇上了像我二姑這麼好的寄養媽媽,一心一意的為他們好、栽培他們、關愛他們、付出多少尋常人家付不出來的慈悲,啊,那需要多大的愛!才能讓他們從彼此那端走來,又遠遠的看著對方。

那個夢很長,很遙遠,我總是不斷作著相同的夢。有什麼東西在追趕著我,我一直拚命跑,努力的往前跑,動用我僵直的雙腿不斷的跑,感覺到風在我耳後呼咻呼咻的叫,汗從額際一滴滴的流下,怦怦的,是心臟聲音。門被大力的踹上好幾腳,夾雜男人狂怒的可怕聲響,厚重的門板都彷彿會被拆破般的危險,驚恐中我只聽到自己大力呼吸的聲音和眼淚又溼又熱的霧氣,那種窒息感每每讓我在半夜中被驚醒,像是「啊啊啊啊!!!」大力的從床上彈起來。夜半無聲,寂靜的黑夜裡我只看見我自己,偶有涼風吹拂開我汗溼的髮絲時,總是害怕的抱緊自己,任由淚水無聲無息淌下。

啊啊,原來我也曾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個。天,還沒亮。

「你不知道當時的情況有多危險,阿嬤抱著才出生沒多久的妳一直跑一直跑,妳那個媽媽啊,拿著一把菜刀就追著阿嬤跑,妳阿嬤的衣服都被她扯得破破爛爛,可是妳阿嬤一步也不曾停下來,只是一直跑,然後跑到我家一手就把妳放到我懷裡……」

「後來妳就在我家長大啦!」

二姑說起這些事情來總是面對笑意,像是在說一個故事般,外面世界如何紛擾,都不是屬於我的,我對小時候的事情特別感興趣,總是一遍一遍叫二姑說給我聽,小時候的我一點也不能理解,那不是別人,是我的故事。

黃昏西沉,我收拾好東西騎著機車就往二姑家前進,暮色在我身前染著像餘暈般的色調,我想著待會兒就能看到我一直想看的表演時忍不住微微興奮顫抖,一路騎進二姑家院子口,天色已暗了下來。

「阿玲啊!我有個朋友的親戚買了票要給他和他朋友去看表演,結果他來找我看,但是小瓜離開我一步就哭,讓給別人又太可惜了,如果妳有興趣要不要代替我去看啊?聽說很好看喔,在文化中心那邊。」

我二話不說就應允,煮好晚餐就騎車上路。

來到二姑家就看見二姑站在門口,滿臉笑意的朝我揮手,然後又一臉神秘的拉我進去。

「妳猜妳猜,我剛剛才知道,妳知道那票價要多少嗎?」

「我怎麼可能知道」

「登登登!是一仟八阿!」

說完便拿出票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眼睛一下子瞪大,看著上頭大大的「神韻晚會」心又猛跳了一下,這不就是我一直想看但票太貴以致於打消念頭的表演嗎?當下我內心之激動,簡直想跳起來抱上二姑親二口,實在太難得了。

因為太興奮,坐在二姑的朋友開車的後座時還回不了神,看著黑夜的天空,內心一個激靈,想起前二天二姑當著自己的面,笑嘻嘻的拿出剛裝好的假牙,那張原本美麗溫柔的臉蛋頓時衰老了許多,嘴角下陷,頰邊肉也削瘦下去,我還沒辦法馬上從二張不同的臉分辨出誰才是我親愛的二姑,一下子竟覺得好心酸。會開心的大笑,溫柔的拍拍我肩膀叫我要堅強,對我那老爸施予不同姐妹般的溫暖和關愛,當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想放棄他時,我就好像跌進一個無底深淵中,沒有人伸出手來,即使是虛假的安慰也好,滿天黑壓壓,爛泥陷足,只有她一人,義無反顧的跳下來抱緊我。

當我從車窗的反射看出自己皺著眉的眼眸時,終於想起自己是如何深愛二姑。

因為有她,我才知道「媽媽」這稱呼是多麼溫暖,簡直要讓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了。

回到家時已經是深夜,我進了爸爸的房間看他睡覺的模樣,和我夢中那男人是一樣的臉孔,還是一樣的身軀,聲音大如洪雷,力大無窮,但已經不再是讓我懼怕的人了,我總是不想去知道,他是如何的在我背後生存,如何的令我眼眶發熱。

啊啊!天,還沒亮。


決審評語:語言鮮活,寫出家族、生命成長過程的傷痕與人性觀察,發人思省。